“听口音你不是当地人?”丁汉白说,“就这几块,别砸手里。”老板是个高大的中年男人,浓眉利眼,却不露生意人的精明,而透着一股凌厉气势。他浑不在意:“好东西宁可砸在手里,也不能贱卖。”丁汉白笑笑,揣着兜继续逛,脑中却把石头和男人牢记清楚。纪慎语伴在身旁,问:“师哥,那几块鸡血石是上乘的羊脂冻,我们要入手吗?”丁汉白反问:“你有什么意见?”纪慎语说:“偌大的市场不止一家东西上乘,但要价是别家的几倍,真的值吗?”如果在其他地方,那可能是漫天要价诓傻大款,但这儿是巴林右旗,特意跑到这里买料的人,能有几个傻子?卖方长年干这行,也不会短视到自砸招牌。丁汉白说:“光羊脂冻不够,从进来到眼下,凡是血脉色线密集的石头大都深红甚至发紫,稍一过分就是次货,那几块却红得极纯正。再者,鸡血石绝大多数都红白掺杂,色域分布得当就是好鸡血,而透润全红的大红袍则是极品。”纪慎语眼力不足,明白后不禁回头望那处摊位。要价也许高过本身价值,但因为少而精,后续加工又能升值,所以自信会有人买。他又瞧一眼丁汉白,不确定丁汉白会否是那个买家。市场越靠后越冷清,占大头的鸡血石都在前面,后头基本是其他种类。丁汉白却来了兴致,恨不得每处摊位都停留片刻。大片巴林冻石,粉白如当初的芙蓉石,还有黄的,绿的,五彩斑斓,桃花洞石就更美了,颜色异常娇艳。丁汉白穿梭其中,看货,问价,吊足气定下七八单。丁尔和哪怕置身事外也忍不住了,问:“汉白,咱们从来是七成鸡血,二成冻石,一成杂样,你买冻石的钱已经超额了。”丁汉白说:“今年我还就改改,六成冻石,鸡血和杂样各两成。”丁尔和问:“你和师父商量过了?”丁汉白谁都没商量,全凭自己做主。他接着逛,遇见好的继续下单,中午回车上休息,才说:“以玉销记看市场,论石必看鸡血田黄,年复一年,生意额降低是为什么?因为趋于饱和了,俗点,顾客腻了,不流行了。”丁尔和据理力争:“这又不是衣服皮鞋,讲什么流不流行?况且鸡血田黄是石料里的龙头,难不成玉销记要降格?”老大老二在前面争执,纪慎语在后排抱着点心盒子观战。丁汉白抚着方向盘,回道:“中国人喜欢红黄二色,是有情怀在,向往沾点皇族的气韵。可往后就不一定了,发展得那么快,就拿各色串子来说,人们早就不拘泥某种审美模式了。”“再说降格。”丁汉白底气不减,“未经雕琢不都跟疙瘩瘤子似的?玉销记的招牌白挂?咱们的手艺白学?不雕上品不代表降格,相反,玉销记加持,给那东西提升格调。”不止提,还要客人一见钟情,要大肆流行。被趋势摆布是庸才,扭转趋势才有出路。丁汉白说完口渴,灌下半杯凉水,丁尔和思考半晌,不确定地问:“咱们能做到?”丁汉白请君入瓮:“如果心不齐,同门都要使绊子,那估计够呛。”咀嚼声停,纪慎语静止气息,他没想到兜转一遭能拐到这儿。丁汉白指桑骂槐过,过去一阵,翻出来敞开问:“玉薰炉是不是你们东院摔的?”久久无言,丁尔和轻答:“我替可愈道歉。”他待不住,拿包烟下车走远,里子面子被人扒干净示众,在冰雪中臊红脸面。丁汉白解释完采买意向,逼出了迟来的道歉,心满意足。回头,瞧着纪慎语嘴角的点心渣,无名火起:“我这是给谁出气?自己咕哝咕哝吃得倒香,有没有眼力见儿?!”纪慎语忙不迭扑来,递一块豆沙排。丁汉白不知足:“还要花生酥。”对方喂他,酥皮掉渣无人在意,张口间四目相对,在这儿不算宽敞的车厢里。纪慎语微微魔怔,又拿一块牛奶饼干,喂过去,完全忘记填补自己的肚腹。直到丁尔和回来,他还魂,像被撞破什么,晕乎乎地将点心盒子塞给了丁汉白。丁汉白转塞给丁尔和,打一巴掌赏个甜枣。中午一过,冰雪消融些许,几辆车排队驶来,大波人全涌向一处。纪慎语没见过这阵仗,拽着丁汉白的胳膊看热闹,等一箱箱石头卸下,他惊道:“翡翠毛料,要赌石?!”丁汉白警告:“只许看,不许碰。”千百只眼睛齐放光,那些毛料似有魔力,明明乌灰黯淡,却藏着碧色乾坤。石头表面写着价格,还有直接画圈表示做镯子的,千、万、十几万,引得买主们摩拳擦掌。纪慎语问:“师哥,你能看出哪块是上品吗?”丁汉白说:“神仙难断寸玉,我在你心里那么厉害?”赌石就像赌博,经验运气缺一不可,甚至运气更要紧些。一块三千元的种水料,擦或切,买入者紧张,围观之众也不轻松。丁汉白目光偏移,落在纪慎语身上,这人遇鲜正好奇,把他手臂攥得紧紧的。像什么?像小孩儿看橱窗里的玩具,看玻璃罐里的糖。丁汉白说:“哈喇子都要掉了,去挑一块,看看你的运气。”纪慎语难以置信:“让我赌吗?不是说不能碰?”他们是来采买石料的,账都已经挂好,丁汉白说:“我自己掏钱给你买,好了归你,坏了算我的,去吧。”纪慎语激动得无法,可毫无赌石经验,全凭一腔好奇。他自然也不敢选贵价料,绕来绕去挑中一块齐头整脸的,两千元,切开什么样未知,可能一文不值。他屏住气息,一刀割裂,浅色,带点绿,带点淡春。丁汉白过来:“嗬,春带彩啊。”这一句夸张将纪慎语哄得开心,不过料子确实不错,起码够一对镯子,余料攒条串子也差不多。他们第一天观望为主,除去下了单的,到手的只有这块翡翠。及至黄昏,因赌石聚集的人们陆续散去,都不想天黑走雪路。这地界宽敞,不堵,但也没什么规矩,所有车任意地开。大雪令周遭洁白一片,行驶几公里仍看不出区别,荒凉渐重,没什么车了。丁汉白意识到走错路,立即打方向盘掉头。这时迎面一辆破面包,不知道从哪儿拐出来的,拦路刹停。这气势汹汹的样儿着实不妥,丁汉白狠踩油门,意图加速绕行。可那车上跳下一个瘦高条和两个彪形大汉,其中一人摘下背后的手枪上膛,砰的一声!太近了,轮胎瘪下一只,他们的车剧烈摇晃偏沉一角。更恐惧的是,他们难以判断下一枪会打在哪儿。枯树白雪,此行竟然遭劫。也许算不上千钧一发,但也是安危难料。丁汉白冷静地解开安全带,深呼吸,忽然手心一热……竟是纪慎语不动声色地握他。不知是害怕寻求保护,还是撑着胆子予他力量。“师哥。”纪慎语声音小小,“摸我的袖子。”丁汉白从袖口摸出一把小号刻刀,然后,他又握了握那手。水来他掩,兵来他挡。丁汉白无意做救美的英雄,但势必要护一护这小南蛮子,这五师弟……这心上人。
第37章
瘦高条走到车头前,敲着车盖让他们下车。丁汉白果断地,同时又不舍地说:“我下去,你们别动。”他没熄火,并迅速将座位向后调整,如果情况允许,丁尔和从后面转移到驾驶位会容易点。天寒地冻,丁汉白虚关住车门,举起手,静候吩咐。然而对方显然是熟手,那两个彪形大汉径直走近,粗蛮地将纪慎语跟丁尔和一并揪下车。纪慎语踌躇着,无限想靠近丁汉白那里,然而隔着车头,当着三名劫匪,他只能悄悄观望。丁汉白掏出钱夹,利索地往车前盖一扔,说:“我们第一天来,看货谈价,没带多少钱。”车门开合,其中一人向内检查,冲瘦高条说:“就一块翡翠毛料。”天逐渐变黑,瘦高条揣起丁汉白的钱包,没说话,视线在三人之前逡巡。丁汉白心头一紧,那两千块必然无法满足胃口,来这儿采买的谁不带钱?这意思是要扣押一个,劫车变成绑票!瘦高条问:“你们谁是老板?”丁汉白说:“我是,他们俩是我的伙计。”制着纪慎语的彪形大汉说:“伙计穿得这么好?那一个皮鞋手表,这一个小小年纪能干什么活儿?”纪慎语的手臂被捏得生疼,明白这是在挑人质,也明白丁汉白要护着他跟丁尔和。不料瘦高个稍稍示意,扭着他的大汉将他拽到对方车边。丁汉白急道:“你们抓他没用,南方来的小伙计,无亲无故,我犯不着为他交赎金。”上前一步,紧接着后背顶上手枪枪口,他却无惧,“我是老板,你们要押就押我。”那枪口狠狠戳在他脊梁上,身后的大汉说:“我们押了你,你的伙计弃你而去怎么办?那小子一脸娇惯相,我看是你的兄弟!”瘦高个要求赎金多少,警告话连篇,天黑之际扭着纪慎语上车。身后的枪口转到面前,丁汉白稍一靠近,脚边立刻崩出一颗子弹。丁尔和低声喊他:“汉白!别冲动!”眼看纪慎语马上被推入车厢,丁汉白骤然暴喝:“我他妈还就跟孙子们拼了!”雪未压实,滚在地上还算轻松,一时咒骂声四起,夹杂着混乱的枪响。他不确定自己滚在了哪儿,飞扑将其中一个从后绊倒,手臂勒着脖子,那一小截刀刃抵着对方的动脉。三对三,拼命的话未必没有胜算。反身,枪声停止,勒住的人是面肉盾,叫丁汉白扼着咽喉眼泪狂流。手里的枪打不出,枪托朝后使劲儿一掼,丁汉白咬牙挨了,同时一刀穿透棉衣锲在对方的肩膀处。怒吼哀嚎响彻黑沉沉的郊野,似有回声。纪慎语本以为自己会魂飞魄散,可在这凶险关头,他不知从哪儿生出万丈勇气,与瘦高条扭打,捡起那块翡翠毛料朝对方面门一砸,热血喷溅,翡翠成了玛瑙。远处隐隐有光,过路还是帮凶都未可知,丁汉白豁出命似的,下了对方手里的枪,当作棍子使,摔打几个来回。纪慎语昏沉倒地,眼都睁不开,热血糊着,由远及近的光束晃着。他望见丁汉白向他跑来,喊着师哥一点点蠕动。那辆车来势汹汹,车头猛转,冲着劫匪,引擎声有要人命的气势。劫匪奔逃,嚎叫,摔在雪堆上。车刹停,下来个男人捡起手枪,三下五除二卸成零件,丁汉白爬起去拿扎货的绳子,迅速将那三个孙子捆了。他忍着肩颈剧痛,半跪抱起纪慎语,四周已经昏暗不堪,纪慎语微弱地问:“师哥,你有没有受伤?”丁汉白说:“别管我,你伤哪儿了?!”痛意一点点褪去,纪慎语说:“我没事儿……就是挨了些拳脚。”三人全部挂彩,凑到车灯前,帮忙的男人露出脸来,居然是卖高价鸡血石的老板。丁汉白忍痛笑出来:“不买你的鸡血石说不过去了,多谢。”男人说:“远远地看见有亮光,我朋友叫我过来看看。”丁汉白朝车里瞅,隐约还坐着一人,看不清模样。而后得知对方也要回赤峰,正好接下来可以做伴,他说:“大哥,我叫丁汉白,这是我俩弟弟,你怎么称呼?”男人说:“我叫佟沛帆。”……佟沛帆?!纪慎语双眼猛睁,梁鹤乘之前让他去瓷窑找一位朋友,那人就叫佟沛帆。他再觉不出疼来,只顾心中翻搅,直到上车都巴望着对方。丁尔和开车,丁汉白捂着肩膀坐在后面,跟着前面的车回赤峰。颠簸、报警、处理伤口,眨眼折腾到凌晨,乌老板愧疚无比,不住地道歉。医院走廊,丁汉白说:“你收摊走得晚,我们先走,哪儿能怨你?”他外伤不多,挺拔地立着,“当时往那边走的车不止一辆,估计就是引人走错路,早准备好的。”事情发生又解决,既倒霉又万幸,再琢磨就是浪费时间了。丁汉白进诊室撩帘儿,盯着大夫给纪慎语上药,那一张标致的脸面青紫斑驳,真叫他心疼。纪慎语伸出手,要他。他端着不在意的架子靠近,用指腹点点染血的鼻尖,而后握住那只手。纪慎语小声说:“师哥,佟沛帆是梁师父的朋友,潼村那个瓷窑就是他开的。”丁汉白一时没反应过来:“梁师父的朋友?”数秒后,重点从内蒙古偏到扬州城,“原来去潼村是为了找他?压根儿不是约了女同学?!”纪慎语怔怔,什么女同学?丁汉白佯装咳嗽:“人家救了咱们,肯定要道谢。明天我请客,摊开了说说?”纪慎语点头,同丁汉白回家。许是水土不服的劲儿过去了,冷饿交加,又受到惊吓,他吃了两碗羊肉烩面才饱。行李箱还在另一间卧室,纪慎语去拿衣服洗澡,与丁尔和对上。丁尔和挂了彩,有气无力地招他回来睡,他敷衍过去,遵从内心去找丁汉白。一开门,丁汉白正光着膀子吱哇乱叫。“师哥?”他过去,摸上对方肩膀的肿起,“我给你揉药酒。”这回可比开车撞树那次严重,纪慎语不敢用力,揉几下吹一吹,肉眼可见丁汉白在发抖。丁汉白并不想抖,可凑近的热乎气拂在痛处,麻痒感令他情不自禁。本该闭嘴忍耐,但他太坏:“吃两碗羊肉面,都有味儿了。”纪慎语动作暂停:“有吗?什么味儿?”丁汉白说:“羊骚味儿。”转身,纪慎语正低头闻自己,他凑近跟着一起闻,蹭到纪慎语潮湿的头发,还蹭到洗完澡泡红的耳尖。纪慎语抬手要推他,生生止在半空。他问:“怎么不推?”纪慎语说:“你肩膀有伤。”丁汉白拖长音:“肩膀有伤是不是能为所欲为?”他用无损的那只手臂拥住对方,很快又分开,不眨眼地盯,干巴脆地说,“他们要带你走的时候,吓死我。”又说:“你倒胆子大,被制着还敢反抗。”纪慎语抬头,他没有无边勇气,只不过当时丁汉白为他硬扛,他愿意陪着挨那伸头一刀。他此刻什么都没说,丁汉白炙热又自持的目光令他胆怯,他一腔滚沸的血液堵在心口,如鲠在喉。是夜,二人背对背,睁眼听雪,许久才入睡。翌日醒来,半臂距离,变成了面对面。一切暂且搁下,他们今天不去奇石市场,待到中午直接奔了赤峰大白马。那周围还算繁华,二人进入一家饭店,要请客道谢。最后一道菜上齐,佟沛帆姗姗来迟,身后跟着那位朋友。丁汉白打量,估摸这两人一个四十左右,一个三十多岁。佟沛帆脱下棉袄,高大结实,另一人却好像很冷,不仅没脱外套,手还紧紧缩在袖子里。佟沛帆说:“这是我朋友,搭伙倒腾石头。”没表露名姓,丁汉白和纪慎语能理解,不过是见义勇为而已,这交往连淡如水都算不上。他们先敬对方一杯,感谢昨晚的帮忙,寒暄吃菜,又聊了会儿鸡血石。酒过三巡,稍稍熟稔一些,丁汉白扬言定下佟沛帆的石料。笑着,看纪慎语一眼,纪慎语明了,说:“佟哥,冒昧地问一句,你认不认识梁鹤乘?”佟沛帆的朋友霎时抬头,带着防备。他自始至终没喝酒、没下筷,手缩在袖子里不曾伸出,垂头敛眸,置身事外。这明刀明枪的一眼太过明显,叫纪慎语一愣,佟沛帆见状回答:“老朋友了,你们也认识梁师父?”丁汉白问:“佟哥,你以前是不是住在潼村?”这话隐晦又坦荡,佟沛帆与之对视,说:“我在那儿开过瓷窑,前年关张了。”他本以为这兄弟俩只是来采买的生意人,没想到渊源颇深,“那我也冒昧地问一句,既知道梁师父,也知道我开瓷窑,你们和梁师父什么关系?”纪慎语答:“我是他的徒弟。”佟沛帆看他朋友一眼,又转过来。纪慎语索性说清楚,将梁鹤乘得病,而后差遣他去潼村寻找,桩桩件件一并交代。说完,佟沛帆也开门见山:“瓷窑烧制量大,和梁师父合作完全是被他老人家的手艺折服,不过后来梁师父销声匿迹许久,那期间我的窑厂也关了。”这行发展很快,量产型的小窑力不从心,要么被大窑收入麾下,要么只能关门大吉。佟沛帆倒不惋惜,说:“后来我就倒腾石头,天南地北瞎跑,也挺有滋味儿。”“只不过……”他看一眼旁人,咽下什么,“替我向梁师父问好。”一言一语地聊着,丁汉白没参与,默默吃,静静听,余光端详许久。忽地,他隔着佟沛帆给那位朋友倒酒,作势敬一杯。那人顿着不动,半晌才说:“佟哥,帮我一下。”佟沛帆端起酒盅,送到他嘴边,他抿一口喝干净,对上丁汉白的目光。他又说:“佟哥,我热了,帮我脱掉袄吧。”丁汉白和纪慎语目不转睛地瞧,那层厚袄被扒下,里面毛衣衬衫干干净净,袖口挽着几褶,而小臂之下空空如也,断口痊愈两圈疤,没有双手。那人说:“我姓房,房怀清。”他看向纪慎语,浑身透冷,语调自然也没人味儿,“师弟,师父烟抽得凶,整夜整夜咳嗽,很烦吧?”纪慎语瞠目结舌,这人也是梁鹤乘的徒弟?!梁鹤乘说过,以前的徒弟手艺敌不过贪心,嗤之以鼻,难不成就是说房怀清?!丁汉白同样震惊,惊于那两只断手,他不管礼貌与否,急切地问:“房哥,你也曾师承梁师父?别怪我无礼,你这双手跟你的手艺有没有关系?”房怀清说:“我作伪谋财,惹了厉害的主儿,差点丢了这条命。”他字句轻飘飘,像说什么无关痛痒的事儿,“万幸逃过一劫,人家只剁了我的手。”纪慎语右手剧痛,是丁汉白猛地攥住他,紧得毫无挣扎之力,骨骼都嘎吱作响。“师哥……疼。”他小声,丁汉白却攥得更紧,好似怕一松开,他这只手就会被剁了去。酒菜已凉,房怀清慢慢地讲,学手艺受过多少苦,最得意之作卖出怎样的高价,和梁鹤乘闹翻时又是如何的光景。穿金戴银过,如丧家之犬奔逃过,倒在血泊中,双手被剁烂在眼前求死过。所幸投奔了佟沛帆,捡回条不值钱的命。丁汉白听完,说:“是你太贪了,贪婪到某种程度,无论干哪一行,下场也许都一样。”房怀清不否认:“自食其果,唯独对不起师父。”皮笑肉不笑,对着纪慎语,“师弟,替我好好孝顺他老人家吧,多谢了。”纪慎语浑噩,直到离开饭店,被松开的右手仍隐隐作痛。佟沛帆和房怀清的车驶远,他们明天巴林再见,扭脸对上丁汉白,他倏地撇开。丁汉白态度转折:“躲什么躲?”纪慎语无话,丁汉白又说:“刚才都听见了,不触目也惊心,两只手生生剁了,余下几十年饭都没法自己吃。”“我知道。”纪慎语应,“我知道……”丁汉白突然发火:“你知道个屁!”他抓住纪慎语的手臂往前走,走到车旁一推,在敞亮的街上骂,“也别说什么场面话,肉体凡胎,谁没有点不光彩的心思?你此时不贪,假以时日学一手绝活,还能禁住诱惑?但凡惹上厉害的,下场和你那师哥一样!”纪慎语委屈道:“我不会,我没有想做什么。”丁汉白不容他反驳:“我还是这句,现在没想,谁能保证以后?这事儿给我提了醒,回去后不妨问问他梁鹤乘,落魄至此经历过什么?也许经历不输那房怀清!”纪慎语一向温和,却也坚强,此刻当街要被丁汉白骂哭。他倚靠车身站不稳,问:“那你要我怎么办?捉贼拿赃,可我还什么都没干。”丁汉白怒吼:“等拿赃就晚了!你知不知道我激出一身冷汗?剁手,你这双爪子磨指头我都受不了,风险难避,将来但凡发生什么,我他妈就算跟人拼命都没用!”纪慎语抬头:“师哥……”他还没哭,丁汉白竟先红了眼。他害怕地问:“为什么我磨指头你都受不了?我值当你这样?”丁汉白百味错杂:“……我吃饱了撑的,我犯贱!”凡事最怕途中生变,而遇见佟沛帆和房怀清,对纪慎语来说算是突发意外了。那些淋漓往事,经由房怀清的口讲出来,可怖的,无力的,如同一声声长鸣警钟。他又被丁汉白骂得狗血淋头,从他们相遇相熟,丁汉白是第一次对他说那么重的话。他空白着头脑癔症到天黑,忽然很想家,想丁延寿拍着他肩膀说点什么,想看看梁鹤乘有没有偷偷抽烟。夜幕低沉,饭桌少一人,丁汉白以水土不服为由替纪慎语解释。其实他也没多少胃口,两眼睁合全是房怀清那双断手,齐齐剁下时,活生生的人该有多疼?谁也无法预料将来,他向来也只展望光明大好的前程,此刻味同嚼蜡,脑中不可抑制地想些坏事情。之后,乌老板找他商量明天采买的事儿,他撑着精神听,却没听进个一二三。丁汉白踱回房间,房里黑着,空着,什么都没动过,除却行李箱里少了包八宝糖。他没有兴师问罪的打算,但纪慎语这副缩头乌龟样儿不能不训。追到另一间,也黑着,打开灯,纪慎语坐在床上发呆,周围十来张糖纸。丁汉白问:“又搬回这屋,躲我?”纪慎语垂下头,戳中心思有些理亏。丁汉白又说:“躲就躲,还拿走我的糖,我让你吃了?”让不让都已经吃了,总不能吐出来,纪慎语无言装死,手掌抚过床单,将糖纸一并抓进手里。丁汉白过来,恨不能抬起对方的下巴,心情几何好歹给句痛快话。“出息,知道怕了?”他坐下,“跟姜廷恩一样窝囊。”纪慎语徐徐抬起脸:“我不怕。”目光切切,但没多少惧意,“房师哥走了歪路,你不能因此预设我也会走歪路。当初认梁师父,是因为不想荒废我爸教给我的手艺,根本没打算其他。何况,将来我是要为玉销记尽力的,否则当初就不会让师父回绝了你。”他陈述一长串,理据分明表达态度。还不够,又反驳白天的:“倒是你,当初巴结我师父求合作,我作伪你倒腾,听着珠联璧合,我看你将来危险得多。”丁汉白叫这一张嘴噎得无法,耐着性子解释:“谁说你作伪我倒腾了?古玩市场九成九的赝品,没作伪的人这行基本就空了,可作伪不等于恶意谋财。”他凑近一点:“真品之所以少,是因为辗转百年难以保存,绝大多数都有损毁。你的手艺包含修复对不对?收来残品修复得毫无痕迹,即使告诉买主哪处是作伪,价值照样能翻倍。”收真品需要丁汉白看,修复就需要纪慎语动手,这是光明正大的本事,也是极少人能办到的活计。纪慎语闻言一怔,似是不信:“可你白天骂我的话,我以为你不让我再跟着师父学了。”丁汉白微微尴尬:“我当时被房怀清刺激了,难免有些急。”纪慎语问:“你真的想这样干,然后将来开古玩城?”丁汉白答:“是。”人都有贪欲,走正道或者捞偏门不关乎技艺,全看个人。他去握纪慎语的手,不料对方躲开,落了空,他的声音也低下:“如果你按我说的办,将来古玩城也好,别的什么也好,都会有你一份。”这是句诱惑人的话,可纪慎语想,凭丁汉白慧眼如炬的本事,就算没他也无妨。因此他问:“如果我不愿意呢?”丁汉白却误会:“如果不愿意,那就要许给我别的什么,照样有你一份。”没待纪慎语追问,丁尔和推门进来,丁汉白瞬间成了串门的。他起身,拿走剩的半包糖,淡淡地问:“不跟我睡了?”被子已经搬回,再搬去多没面子,纪慎语说:“嗯,我在这屋睡。”丁汉白不在意的姿态没变,话却原汁原味:“偷吃我的糖,一躲就完事儿?老实跟我走人,擦药捏肩哪个都别想落下。”纪慎语匆忙跟上,又和丁汉白睡了。此行过去三四天,奇石市场也观望得差不多,最后一趟去巴林右旗敲定买卖。丁汉白与佟沛帆再见,分毫未降买下那几块极品鸡血,一转头,见纪慎语晃到车门外,若有似无地窥探房怀清。房怀清费力摇下车窗:“有什么事儿?”纪慎语说:“师哥,我想问问师父经历过什么,弄得这么落魄。”房怀清明白纪慎语不忍问梁鹤乘往事,不耐道:“左右跟我差不多,他那双鬼手唬弄了鬼眼儿,反过来又被鬼眼儿拆局,当年四处逃窜避风头。我是叫他失望,他也未必一辈子亮堂,这手艺,精到那地步,谁能忍住不发一笔横财?”房怀清说完一笑:“我是前车之鉴,未必你将来不会重蹈覆辙。”纪慎语说:“我不会,就算我心思歪了,我师哥会看着我的。”房怀清觑他:“师哥不是亲哥,他凭什么惦记你?你凭什么叫他惦记?”这话乍听凉薄,细究可能别有洞天,纪慎语上前驳斥,不料房怀清两眼一闭不欲搭理。他向来不上赶着巴结,见状离开,陪丁汉白循订单去收巴林冻石。也与这偶遇到的二人告了别。满打满算一天,所有石料悉数买好,晚上和家里通了电话,定下归程。又一日,师兄弟三人轻装上阵,开着面包车在赤峰市区转悠,先去人民商场,家里人口多,礼物大包小包。丁汉白走哪儿都是大款,揣着钱夹四处结账,丁尔和跟纪慎语真成了伙计,拎着袋子满脸开心。各色蒙古帽,丁汉白停下,想起自己也有压箱底的一顶,是丁延寿第一次来内蒙给他买的。丁尔和也有,丁厚康给买的,算来算去,就纪慎语没有。丁家两兄弟齐齐看着纪慎语,纪慎语颇觉不妙,稍不留神,脑袋一沉,被扣上一顶宝蓝色的帽子。他梗着细脖,任那二人打量。丁汉白坏嘛:“不太好看,拿那顶缀珠子的。”丁尔和立即去拿,纪慎语忙说:“那是女式的!”丁汉白打趣:“女式的怎么了?你不是还穿过裙子、戴过假发吗?齐刘海儿,长及胸口,抱起来甩我一脸。”纪慎语上前堵丁汉白的嘴,摘下帽子就跑,跑几步回个头,竟有一丝舍不得。那种帽子他头一回见,觉得新鲜,要不是那两人作怪,他就能多试戴一下。丁汉白眼看人跑远,得意地喊来售货员结账。这一上午逛街还不够,三人整装待发,终于去了牵肠挂肚的大草原。地界逐渐宽阔,草原已成雪原,远远地望见几处蒙古包。四面洁白,炊烟也是白的,纪慎语看花了眼,扒着车窗缩不回脑袋,激动地让丁汉白看羊群,又让丁尔和看骏马。丁汉白又提旧事:“应该在这儿学开车,没树可撞。”纪慎语兜上帽子,蹬着毡靴,不搭理人,头也不回地冲向白茫茫大地。他首观奇景,几乎迷了眼睛,一脚一坑,跌倒也觉不出痛,呐喊一声,皆散在这片辽阔的土地里。“纪珍珠!”纪慎语回头,丁汉白从牧民那儿牵来两匹高头大马,鬃毛飞扬,铁蹄偶尔抬起。他还没骑过马,但顿时幻想出驰骋奔驰的姿态。三人各一匹,起初只敢慢慢地骑,好似状元游街。丁汉白和丁尔和都骑过,渐渐耐不住性子,牵紧缰绳便加快速度。纪慎语本不想跟,可紧张之下夹紧了马肚,也飞驰起来。一阵疯狂颠簸,暖胃的奶茶都要吐出来,纪慎语“吁吁”地喊,渐渐与那二人产生距离。丁汉白凡事必要拔尖,一味扬鞭加速,将丁尔和也甩在身后。够快了,够远了,他一身寒气减慢速度,马蹄踏雪带起白色的雾,回头望时,纪慎语变成一个小点。他便在原地等,呼啸的风雪折磨人,他忍着,等那一个小点靠近,面目逐渐清晰。纪慎语羡慕道:“师哥,你骑得那么快,像演电影。”丁汉白问:“你想不想试试?我带着你。”他跳下,蹬上纪慎语的马,隔着棉衣环抱住对方,那样柔软。牵扯缰绳,吼一声令马奔跑,有意无意地,用胸膛狠撞纪慎语的肩膀。纪慎语张着嘴巴,冰雪灌进肺腑,可身体却在颠簸中滚烫。一下下,他被丁汉白撞得魂飞天外,羊群,干草垛,所经事物飞快后退,他陷在丁汉白的怀中一往直前。天地漫长,时光永久,四手纠缠一截缰绳。风也无言,雪也无言,一两双吹红的眼睛。马儿停了,周遭茫茫万物皆空,丁汉白喘着,翻身下马在雪中艰难行走。寻到一片雪厚的地方,扬手展臂,接住纪慎语的飞扑。他疲惫,也痛快,但各色情绪掺杂仍能生出一线坏心。接住对方的刹那膝盖一软,抱着纪慎语向后倒去,拍在雪地上,迫使纪慎语压实他的心肝脾肺。纪慎语惊呼,而后藏在帽中笑起来,骨碌到一边,和丁汉白并排仰躺在雪面。天如蓝水翡翠,地如无暇白玉,只他们两个沉浸其中,听着彼此的呼吸。丁汉白扭头,伸手压下纪慎语的帽子,露出纪慎语的侧脸。“小纪,我第一回是叫你小纪。”他说,“后来作弄人,喊你纪珍珠。”纪慎语转脸看他,双颊冻红,瞳仁儿透光。“师哥,我觉得你这两天有些不一样。”他犹豫,“也不对,最近总觉得你哪儿不一样。”丁汉白问:“烦我?”纪慎语否认,瞥见丁汉白压帽子的手,通红。他摘下一只手套,笨拙地侧身给丁汉白套,棉花很多,有一点小。丁汉白任由摆置,一只手暖了,说:“你那只手冷不冷?”不冷是假,纪慎语握拳,轻轻地笑。丁汉白不压帽子了,握住纪慎语那只裸露在外的手,包裹得密不透风,说出的话絮絮叨叨:“你那本事太伤身,稍有不慎犯险,最坏那步可能致死致残。即使平平安安,手艺学透,手指也磨烂虬结成死疤。你不害怕?不论前者,单说后者也不怕?你明明那么怕疼,怎么能忍受那样的罪?”纪慎语恍惚,喊一声师哥。丁汉白的叹息融在雪里:“我说了我犯贱,替你怕,为你疼。我骂过训过的人不计其数,全是给自己出气,让自己顺心。就你,一回回一句句,都他妈是为你操心。”纪慎语蓦地心慌,蜷缩胳膊要抽回手,这一动作惹得丁汉白侧目,那眼神失落、生气,噬人一般。丁汉白当然生气,他一腔在乎给了这白眼狼,暗示不懂,反要拒他于千里之外。为什么?凭什么?!“珍珠。”他沉声,笑里藏刀,“景儿这么好,师哥给你留个念。”丁汉白说完,如虎豹伺猎,待纪慎语望来便绷身而起!强硬地,难以反抗地笼罩在纪慎语上方。最近反常?他何止最近反常,他一颗心翻覆烹煮,早不复当初。“师哥?”纪慎语惊慌地叫他。丁汉白没应,直直俯身,冰冷的唇印上纪慎语轻启的嘴,融化一片雪花。如他所幻想,攻入牙关,掠了舌头,无情又多情地搅弄涎水至呜咽哀鸣。软的,甜的,能叫人发疯。那小南蛮子两眼睁大,吼叫挣扎,软绵绵甩出一个耳光。丁汉白翻身躺倒,唇齿咂着甘冽滋味儿,目光如钩似箭,将纪慎语牢牢钉在视野中央。他猖狂大笑,下流又逍遥。这草原,这人间,丁汉白想,总不算白来一遭。
第38章
风雪渐停,丁汉白的头脑也渐渐清醒,然而越清醒越得意,有种为非作歹的畸形快意。他从雪地爬起,望着跑出近百米的身影,呼唤一声,只见对方反跑得更快。纪慎语从当时惊骇到眼下冷静,已经说不出是何种心情。踏雪摇晃,嘴巴似乎残存余温,而头绪如漫天雪花,理不清辨不明。跑着跑着,他终于崩溃跪地,捂住脸面颤抖起来。丁汉白亲了他,用嘴唇触碰他的嘴唇。他的所有认知、所有既定观念被那一吻敲碎,唇碾着唇,舌头勾着舌头,怎么能……他放下手,想不通丁汉白怎么能那样做?马蹄声入耳,他知道丁汉白追了上来,听得见丁汉白一声声叫他。纪珍珠,这名字他讨厌过,在一开始。可从没像此刻这般,听见就觉得恐惧。丁汉白任着性子耍完流氓,追上,下马将纪慎语拎起。“珍珠?”他手中一空,纪慎语挣开继续跑,他伸手拦,审时度势地道歉。他算是明白心口不一的感觉,嘴上念叨着“对不起”,心中却八匹马都追不回,毫无悔意。纪慎语叫他半抱着,慌得像被痛踩尾巴的野猫,防备心和拳头獠牙一并发挥。丁汉白低吼:“我放开你,别闹腾。”缓缓放开手,怪舍不得,明明前几天还与他同寝酣睡,可对方此刻没有半分留恋他的怀抱。纪慎语心乱如麻,冲出去几步,回身,挣扎着求一线希望:“你那会儿癔症,一定是把我当成谁了,对么?”丁汉白答得干脆:“不是。”纪慎语陡地失控:“就是!一定是!”他连连后退,靴子后跟锵起一片冰渍,“是商敏汝,还是乌诺敏……是谁都行,反正不是我。”丁汉白问:“是谁都行?我亲谁都行?”他不给纪慎语时间回答,无赖地说:“你不是觉得我最近反常么?现在该明白了,因为我藏着这点心思,我想亲的就是你。亲你的那刻我真后悔,人间还有这种好滋味儿,我怎么那么能忍?”纪慎语脸面通红,冻的,却又阵阵发烫。他心已溃败,身体仍直挺挺地站着,丁汉白朝他走来,拥抱他,他实在不明白,他们明明是师兄弟……是同一性别的男人。浑蛋王八蛋,他嗫嚅。丁汉白低头看他,他又掉下一颗眼泪。“珍珠……”丁汉白说,“是我不好,我们先回去,一哭小心冻伤脸。”也许他坏到了极点,可纪慎语的一滴泪砸下,让他坏透的心脏生出片刻仁慈。哄着,抱对方上马,不敢再用胸膛猛撞,只能挥着马鞭肆虐。他们二人终于归来,丁尔和早在蒙古包喝完三碗羊奶。回赤峰市区,期间纪慎语缩在车后排发呆,瞥见那顶蓝色蒙古帽,恨不得开窗扔出去。不止蒙古帽,金书签、琥珀坠子,他都要归还丁汉白。就这样计划着,自认为可以与之割裂,下车上楼,坐入告别的宴席,纪慎语失了魂魄般不发一言。夜里,他收拾行李,卷被子去另一间卧室睡觉。丁汉白靠着床头,叮嘱:“白天躺雪地上可能着凉,盖好被子。”纪慎语咬牙切齿,还有脸提躺雪地上?!那拥抱,那压下他帽子的手指,那笼罩他时势在必得的笑,回想起来勒得他喘不过气。他扔下行李冲到床边,将被子蒙住丁汉白,拳打脚踢。丁汉白毫不反抗,坐直任他发泄,他又没出息地想起丁汉白为他和劫匪拼命,想起丁汉白不打招呼接他放学,想起丁汉白脱下外套,为他擦干淋漓的双脚。回忆开闸,有开头,无尽头,总归这人对他的好更多。纪慎语停下手,一派颓然,伸手拽下被子,想看看丁汉白被他打伤没有。丁汉白仰面看他,他说:“以后别对我好了。”赤峰的最后一夜,这二人都没睡着。第二天踏上归程的火车,还是一方卧铺小间,纪慎语直接爬上床躺好,背朝外,作势睡觉。丁尔和问:“他怎么了?”丁汉白乱撒气:“还能怎么,看见你心烦呗。”纪慎语盯着墙壁,火车晃荡他却老僧入定,而后两眼酸涩不堪,闭上,静得像方丈圆寂。捱过许久,有乘务员推着餐车卖饭,他听见丁尔和要去餐车吃,那岂不是只剩丁汉白和自己?他骨碌起来:“二哥,我跟你去吃饭。”丁尔和似是没想到:“行……那走吧。”丁汉白安坐床边,眼瞅着纪慎语逃命般与丁尔和离开,哭笑不得,又感觉有趣。他从来讨厌谁才欺负谁,可摊上纪慎语,烦人家的时候欺负,如今喜欢了,还是忍不住欺负,总之煞是缺德。他无奈望向窗外,明白该给对方时间。转念又担心,如果纪慎语始终不接受,他就此放弃?丁汉白思考无果,索性继续看那本《酉阳杂俎》。看到卷十三,纪慎语随丁尔和吃饭回来,他不抬头,等纪慎语重新上床,说:“老二,你不是觉得无聊么,我给你讲故事吧。”丁尔和疑惑地点点头,他什么时候觉得无聊了?丁汉白讲道:“这卷叫尸穸,第一个故事是永泰初年,扬州的一个男子躺在床上休息。”他使眼色,丁尔和会意:“这么巧,看来扬州男子吃饱了就爱躺床上休息。”纪慎语蹙眉睁眼,那一卷他还没读,只能听着姓丁的阴阳怪气。丁汉白继续讲:“这位扬州的男子睡着了,手搭在床沿,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,死命地拉,叫天天不灵,叫师哥也没人应。”纪慎语闻言将手臂蜷在胸前,抠着棉衣拉链。“说时迟那时快!地面豁出一条裂缝,那双手把男子拽下床,掉进了洞里!”丁汉白声情并茂、抑扬顿挫,“男子掉进去,裂缝迅速闭合,地面只留一件米色棉衣……不对,是一件长衫。”丁尔和问:“那怎么办?”丁汉白喊:“立刻挖地啊!挖了几米深,土地中赫然出现一具尸骸,连肉星儿都没有,显然已经死去好多年。”天上一天,地上一年,那地上片刻,地下会不会时光飞逝?丁汉白不停发散:“知道为什么有手拽男子吗?因为地底下有亡魂。”他沉下一把嗓子,“这是火车,火车下面是铁轨,那么多工程,修铁路是最危险、死人最多的。”话音刚落,车厢内顿时漆黑一片,丁汉白冲到铺前摸索纪慎语的手臂,猛拽一把,变着声嗓吓唬人。“师哥!”纪慎语喊他,缩成一团往里面躲。丁汉白又装英雄:“快来师哥这儿。”纪慎语吓了一跳,循着声儿扑去,被丁汉白从铺上抱下。这时火车过完隧道,又亮堂起来,丁尔和早已笑歪。他恼羞成怒不停挣扎,丁汉白说:“老二,去抽根烟。”车厢只剩他们两个,丁汉白用铁臂箍着他,解释中藏着戏谑:“对不起,我跟你闹着玩儿的,谁让你不搭理我。”纪慎语欲哭无泪,放弃挣扎做待宰羔羊。丁汉白恻隐微动,将人放下盖被,拾起书继续讲。他难得这样轻声细语,慈父给爱子讲故事也不过如此,偶尔瞥一眼对方,直讲到纪慎语睡着。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。数站靠停,旅人耐着性子熬到终点,鱼贯而出,纷纷感叹冷了许多。前院客厅备着热汤好菜,三个小年轻成功采买归来,既要接风还要庆功。落座,纪慎语默默吃,丁汉白在右手边讲此行种种,趣事、险情,唬得满桌人情绪激动,喝一口汤润喉,递上采买单。丁延寿展开一看,顿时变脸,桌上也霎时安静。他问:“六成冻石,二成鸡血?胡闹!谁让你这么办的?!”丁汉白说:“先吃饭,吃完我好好解释。”丁延寿气血上脑:“解释?解释出花儿来也是先斩后奏!这么多年摸索出来的比例,去时连零头都给算出来,你平时任性妄为就算了,店里的事儿也敢自作主张!”纪慎语从碗里抬头,张嘴要为丁汉白辩解,可都要与对方划清界限了,于是又生生压下。姜漱柳见状立刻说:“慎语,这几天在内蒙冷不冷?去草原没有?”话锋忽转,纪慎语回答:“不冷,草原上全是雪。”他干笑,不由得想起丁汉白在草原上造的孽,强迫自己换个话题,“小姨给我织的手套特别暖和,我每天戴着。”姜漱柳为了防止这父子俩吵起来,竭尽心力聊其他,就此看向姜采薇:“我们年轻的时候送礼物也都是送围巾手套,自己织。”姜采薇说:“你能送姐夫,我只能送这几个外甥。”姜漱柳建议:“过完年二十四了,也该谈个朋友。”姐姐从来不爱催这些,形势迫人只好唠叨,“等你一晃二十七八了,好的都被人挑完了,你嫁谁去?”姜采薇配合地说:“没人喜欢我,我有什么办法?等到二十七八还没嫁人,那我就搬出去,总不能让你和姐夫养一辈子。”这姐妹俩一唱一和,分秒不给丁延寿说话的机会,把丁延寿憋得够呛。丁汉白安心吃饭,自觉危机已过,不料左手边那位猛然站起,风水轮流转,杵掉了他的蟹黄包。满桌人抬头望来,纪慎语心如鼓擂,他说:“小姨,过几年我大了,我想娶你。”鸦雀无声,丁家人全部呆若木鸡,姜采薇更是吃惊得难以发声。纪慎语立得笔直,脸面通红如遭火烤,可他惴惴思忖的竟然不是姜采薇怎么想,而是……忽然,汤碗碎裂声好似石破天惊,丁汉白砸得手臂都发麻。他大骂:“你他妈是不是疯了?!”丁延寿支吾:“慎语,虽然你和采薇没亲缘关系……”丁汉白不依不饶:“就算八竿子打不着也不行!”他连着丁延寿一起瞪,“除非你愿意和自己徒弟当连襟!”起身踹开椅子,怒视着纪慎语,“还是你想当我小姨夫?!”咬牙切齿,字句间能嚼下一块肉,丁汉白这剑拔弩张的气势太过骇人,似乎还要掀掉桌子。姜采薇忙打圆场:“都坐下,开玩笑开到我身上来了,明天就领个男朋友回来让你们瞧。”丁汉白炮火乱轰,冲姜采薇吼:“知道他没人惦记,你偏要左一副手套右一盒桃酥的哄着,他不念着你念谁?!”姜采薇冤比窦娥,那手套明明是他丁汉白让骗人的。这顿接风洗尘的饭实打实气疯几个,简直精彩纷呈。饭后,丁汉白欲抓纪慎语回小院,却被丁延寿扣下,他无法,手心抹了浆糊似的,光松开便花去一时三刻。纪慎语一溜烟儿逃了,如躲洪水猛兽。许多天不在,小院有些冷清,灯泡倒还是那么亮。纪慎语身心俱疲,行李懒得收拾,洗把脸便上床歇下。三五分钟后,又下床插上门闩,不够,又锁上窗子。丁汉白舟车劳顿,被老子关起门上家法,不管道理是不是大过天,瞒着不报必须教训。几十下鸡毛掸子,钢筋铁骨都难免肿痛,何况他这一身冷不得热不得的肉体凡胎。打完,丁延寿才容许出声:“解释吧,说不清就去水池里睡觉。”丁汉白一五一十地解释,他根本不是突发奇想,而是去之前就计划清楚。丁延寿脑仁儿疼,惊讶于儿子说改就改的魄力,但更忧心:“你有什么把握稳赚不赔?”丁汉白说:“稳赚不赔是最基本的,我要让玉销记一步步回春。”承诺这回事儿,他敢许,就有把握,“就算一败涂地,我自掏腰包补账。”丁延寿问:“你哪有那么多钱?”丁汉白胡编:“大不了卖身,难不倒我。”丁延寿叫他气得几欲昏厥,卖身?从小惯着养大这败家东西,吃喝玩乐的开销算都算不过来,张嘴就说卖身?卖血都更靠些谱!夜深露重,丁汉白终于被放行,小院却只剩一盏孤灯。他没恶劣到推门破窗,只在廊下转悠两遭便回屋睡觉。西洋钟整点报时,代替了鸡鸣破晓。丁汉白没赖床,爬起去隔壁问声洋气的“早安”,不料被褥整齐,人去楼空。他明白纪慎语躲他,那就饭桌见,谁知在前院仍扑了空。姜漱柳说:“慎语一早去图书馆了,饭都没吃。”姜采薇担心:“会不会因为昨晚的事儿不好意思,在躲我?”丁汉白目也森然,笑也酷寒:“你有什么好躲的?难道真以为他想娶你?不过是给你解围,能不能别太当真?!”他一通发火,也不吃饭,开车将石料拉去玉销记入库。忙起来就顾不上了,水都没喝干到下午,临走特意去追凤楼打包牛油鸡翅。丁汉白驱车到家,进小院见卧室掩着门,这是回来了,顿时看那盆富贵竹都觉可爱。“纪珍珠?”他叫,步至门口一推,正对纪慎语的侧脸。纪慎语坐在桌前看书,没有抬首,连余光都很克制。丁汉白说:“我买了牛油鸡翅,搁厨房热着呢,我换好衣服咱们去吃。”他见纪慎语无反应,可也没拒绝,只当人家不好意思。情啊爱啊,什么喜欢啊,毕竟叫人害羞。丁汉白大步回屋,豁开门,摘表的手却顿住。地毯还是几何花纹,圆桌还是乌木雕花,可桌上的东西无比刺眼——纯金书签、琥珀坠子、蒙古帽,竟然还有他那件洗干净的外套。这一出完璧归赵真是果断决绝,丁汉白将表掷在地上,抓了那几样便冲向隔壁。雕花描草的门叫他踢开,他气得发抖:“都还给我?什么意思?”纪慎语说:“我不想要了。”丁汉白骂:“你不想要就不要?你不想让我亲,我他妈不是照样亲了?!”纪慎语倏地望来,神情隐忍又痛苦。“亲都让你亲了,也该疯够了,就不能放过我?”他捏皱书页,心要跳出来落在纸上,“我是你师弟,和你一样长着喉结的男人,你是不是昏了头?”对方靠近,一寸寸挡住光线,纪慎语无力地垂首。“师弟是吧?”丁汉白坐下,“你为了屁大点事儿跟我这个师哥,跟我这个男人吃醋,害怕了就喊我,难受了夜半敲我的门。桩桩件件我懒得细数,好师弟,你那么聪明,那你扪心自问,你真的对我无意?”他当初动心时纠结许久,当然惊讶过性别一事,可万千错愕敌不过那份感情真挚。他不傻,杀了他都不信纪慎语没有感觉。而纪慎语何尝没想过,他寝食难安,没一刻停止思索。他在意丁汉白,偌大的家他与丁汉白最亲近,他对着丁汉白会心慌心乱……他不敢再想,他宁愿乱着。丁汉白将那几件礼物推推,说:“要还就所有东西都还清。”纪慎语吃惊地扭脸,丁汉白又说:“院子里的玫瑰,我费的那份心,你什么时候还?你打算怎么还?”那一地玫瑰早已凋零,不该有的心思却滋生至盛。纪慎语说得那样艰难:“可我对你没那个意思。”劈头盖脸的拒绝,比雪地上那一巴掌更叫人疼。可丁汉白不是凡人,霍然起身:“你不喜欢我没关系,我喜欢你啊。”他笑容恣意,“我天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悠,日日与你逗趣消磨,不怕天长日久生不了情。”纪慎语仰脸看他:“那不是喜欢,你会错意了!”强自镇定,暗里崩溃,“只不过我雕的东西能入你的眼,我画的画,我那些手艺让你欣赏……你会错意了!”丁汉白高声反问:“会错什么意?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还分不清儿女私情?!”他俯身掐住纪慎语的脸:“小南蛮子,你想不明白,我给你时间想,住在同一屋檐下,我有的是工夫折腾你。你跑不了,逃不了,就算卷铺盖归了故土,我把聘礼直接下到你们扬州城!再说一遍,喜欢就是喜欢,就像纪师父喜欢你妈,丁延寿喜欢姜漱柳,你看清也听清,我丁汉白喜欢你纪慎语了!”那吼声回荡,绕梁不绝。——我喜欢你纪慎语了!
第39章
还没到正儿八经的寒冬,纪慎语却觉得折胶堕指,一出门,牙关轻轻打嗑。走过刹儿街,他在池王府站被丁汉白追上,简直冤家。丁汉白穿着件短式皮夹克,国外哪哪最流行的飞行员款,甫一出现便吸引等车群众的目光。他摘下车把挂的点心盒子,说:“给梁师父的,你捎去。”纪慎语无言接住,丁汉白逼他开口:“连谢谢都不说,和我那么亲?”他只好道谢,道完扭脸装作看车,反正不与对方视线相撞。丁汉白倒也不恼,倾身瞧一眼他的背包,空荡荡,问:“以后真不挂琥珀坠子了?”纪慎语迟钝数秒,轻轻点了点头。“何必呢,挂不挂都不妨碍我喜欢你,跟小玩意儿置什么气。”丁汉白一说喜欢,果然,纪慎语倏地抬眼警告,生怕旁人听去一耳朵。丁汉白满意道:“总算肯看我一眼了?”从起床碰面,到同桌吃饭,他这么高大一人活像缕空气,满桌亲眷关心他挨了家法疼不疼,独独这扬州狠心男子不闻不问。丁汉白自认活该,他当初躲对方,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。“走了。”他一捏铃铛,轻轻地,把铃铛想成纪慎语的脸。身影渐远,纪慎语终是忍不住望一望,反手摸背包外兜,里面藏着那条琥珀坠子。远行一趟,淼安25号又恢复邋遢,梁鹤乘洗衣服冻了手,古井不波地揣着袖子。纪慎语一到,烧壶热水沏茶,拆开点心盒子,什么都给备好才去打扫。老头以往独居没觉出什么,有了这徒弟食髓知味,一阵子不见倍感无聊。“你别忙活了,过年再收拾。”他细嚼槽子糕,“跟我讲讲,去这一趟怎么样?”纪慎语差点扔了笤帚,怎么样?水土不服吐个昏天黑地,遭遇劫车死里逃生,还意外收获一份畸形感情……并且遇到佟沛帆和房怀清。他实在张不开嘴,每一件都挺要命。犹豫过后,他捡无关轻重地说:“买了不少巴林冻石,哪天雕好给你瞧瞧。还有极品大红袍,估计得师父和师哥亲自雕,想看只能去玉销记。”梁鹤乘问:“你那师哥不是要你跟他合伙倒腾古玩吗?你答应他没有?”纪慎语摇头,洗净手,亲自给梁鹤乘斟茶。“师父,其实我遇见两个人。”他还是说了,但试探着对方的反应,“在奇石市场遇见的,你认识,就是佟沛帆。”梁鹤乘微微吃惊:“他去倒腾料子了?”瓷窑关张,人还得挣口饭吃,不奇怪。纪慎语避重就轻地讲,先把佟沛帆一人亮出来。梁鹤乘听完问:“不是俩人么,还有谁?”纪慎语道:“姓房。”咬一半的槽子糕滚到地上,沾了灰,他捡起来一点点抠饬干净,干净也没用,都再无胃口。梁鹤乘眉飞齿冷:“他不该也是卖主?发了大财怎么会去受那个罪。”徒弟不言,留足时间给师父讥讽个痛快,一腔陈年的失望愤恨,挖出来,连根扬尘,久久才能平息。“咱这行要是懂分寸,几辈子富贵享不完,可有了本事,往往也就失了分寸。”梁鹤乘说,“房怀清本事没学透,贪欲就盖都盖不住了,哪怕如今富贵逼人,但我绝不看好以后。”纪慎语踌躇许久,不准[笔趣阁